雷盟弟─甜甜灶物料
作者: 陳天順與夏淑華
甜甜灶物料
橋仔村的太陽從風山那頭緩緩露臉,照到南面山,照到山丘上的石屋,門前抖落一身光潔的烏臼樹,黑亮亮瑟縮在寒風裡,等候陽光爬上枝頭,為它帶來朝氣的神采。
石屋裡的大人早忙完了一輪。雷盟弟、雷盟妹、流鼻哥終於離開了被窩,縮著身子到廚房裡打熱水洗臉。那灶上的大鐵鼎,裡面是母親為豬仔、雞鴨準備的雜食,烹煮的餘溫把小小的廚房蒸騰地暖烘烘。今天難得好天氣,但大夥兒都沒有到外頭的意思,還要再等等啦,等冬陽驅散了昨夜鑽進石縫裡的刺骨寒風,慢慢煨暖那帶有金黃色澤的石牆花崗岩,誰叫澳口的寒風那麼強勁,讓這些小鬼頭一點兒都不想動。
寒冬的日光浴好溫柔,舒服地讓人瞇起了眼,橋仔村的孩童們,一個個靠在牆邊懶洋洋。隨著溫度慢慢上升,漸漸活絡了嬉鬧聲,跳房子、跳橡皮筋、捉迷藏…很快玩出一身汗,這時從遠方走來一位老伯伯,身穿藍布襖、肩背麵粉袋、手裡夾著一卷紅紙,廚房裡的依哺遠遠便瞧見,出來和老伯伯話家常,原來老伯伯的老家在對岸,隻身一人在馬祖,現在年事高,住在南竿的老人院。
「這樣很好,老人院裡有伴,有吃有穿,呀好!呀好!」依哺熱絡地招呼,還向老伯伯買了一張灶神像,接著又進屋裡舀了一罐米,倒進老伯伯的麵粉袋。他從白沙、坂里、芹壁、南面山一路走過來,老伯伯的灶神像,除了用錢買,也可拿米換。
仔細瞧,這灶神像裡的圖文滿滿一張,灶公、灶媽端坐在上,送財童子站兩旁,左右侍官手裡各拿著「善罐」、「惡罐」,下方還畫了十二生肖一團和氣。這張畫像是用手工鋼板刻模,經油墨滾筒一張張拓印在紅紙上。黑色細線框、年年一個樣,老伯伯的灶神像雖然樸拙不精緻,但雷盟弟對於圖畫總是看得津津有味。
拜灶神, 迎接春節的一扇窗
紅紅的灶神像帶來過年的喜訊,像隆冬裡的一串小鞭炮,霹靂啪啦點燃農曆春節的歡樂。塘岐街上的糕餅店,滾燙的油鍋裡,正炸著酥酥脆脆的寸棗糖,還有麻粩、冬瓜糖、生仁…紅的白的一包包分裝,孩童們緊盯著兩眼直發亮;家家戶戶開始大掃除,依哺先用新的竹掃把代替竹葉在屋內樑上及各角落,象徵性「擦樑」,往後幾天裡雷盟弟和弟妹們,在大姊的帶領下開始刷桌子、洗櫃子、劈材、堆材…為過年做準備,接著再把洗好的家具搬到門前曬太陽;水井旁聚滿了大人小孩,洗衣、挑水來來去去,雙手都在水裡浸得通紅;廚房灶上終年忙碌的兩只大鐵鼎,仔細刷洗後,在煤油燈下油亮油亮,輝映牆上那張換了新裝的灶神像;來自台灣的補給艦最近特別忙,載來了台灣工作、求學的大哥大姊,載來了穿著喇叭褲、嬉皮頭的流行時尚,也載來了雷盟弟期盼好久的新衣和銀色玩具手槍。
農曆十二月二十四日「祭灶」,對雷盟弟來說,是繼冬至湯圓後又一個超級大節日。當黏在門板上風乾的湯圓烤完之後,祭灶的炸物料就是過年前最美味的零嘴。裹著麥芽糖的寸棗糖、沾滿芝麻的麻粩,黏牙又有嚼勁,還有一條條甜膩的冬瓜糖、紅白生仁,加在一起就是孩子的快樂新年。晚餐過後,依哺在灶公神像前擺了十碗的碗筵,每一碗平均分配,象徵十全十美、雙雙對對。點亮蠟燭、上了香,灶公今晚要上天,希望食了這些黏牙甜嘴的灶物料,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說好話,正所謂「好話傳上天,壞話放一邊」,為來年迎個好兆頭。祭拜剛結束,雷盟家的孩子們早就站在一旁等候,將分配來的甜甜灶物料,一人一份各自珍藏,留待這二天卡滋卡滋好好享受。
灶神真的很靈驗,依哺每天在灶腳柴米油鹽,苦惱一大家子的生活和祈求,想必灶頭上的灶神都聽得見。灶上兩口呼嚕呼嚕滾燙的大鐵鼎,不僅餵飽了雷盟弟一家子,今年也餵出一隻讓人嘖嘖稱奇的大豬仔,賣到塘岐屠戶手上賺了許多錢。灶神就像天庭派駐在人間各家各戶的特派員,每天都在觀察記點,老百姓只要心存善念,都會受到上天庇佑。再說這純樸的小漁村,也真的沒啥好回報的,頂多是依哺暗地裡跟山上的阿兵哥買煤油、麵粉和罐頭,再轉手賣錢,或者賣海產、雞鴨給阿兵哥…若問起調皮的雷盟弟倒是有一樁,小學四年級夏天,孩童們在水庫裡游泳,旁邊就是空飄站,這群小鬼頭想拿些氣球來玩玩,某天無意間發現一個大秘密,鐵絲網後方有個小窗戶,正是通往軍方放置氣球的倉庫,窗口剛好容下小朋友爬進去。大夥兒分配好任務,外頭的把風,裡面的朝黑暗中匍匐前進,汗流滿面、心跳加速蹦蹦跳,像是躲避偵查,深入敵軍陣地,驚險刺激又好玩!
第二天橋仔村大坪頂、澳口邊、山丘上,孩童們人手一個氣球,消息很快傳到空飄站,媽呀這下不得了,單位長官要來村裡找這群壞蛋!雷盟弟一行人早就開溜躲起來,後來得知是孩童調皮搗蛋,長官只好悻悻然回部隊裡,聽說站衛兵的阿兵哥被抓去「關禁閉」處罰,雷盟弟感到好遺憾。
灶神喜歡說好話,不像人世間,總愛傳人壞話、打小報告。依哺說,碧山上的師部有登記,村莊裡大大小小的事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。誰家賭博打牌、誰家添丁弄瓦、誰家私下勾當…走到哪,都有一雙銳利的目光搜索著,更別說是村人的東家長西家短,流言滿天飛。依哺那個天生反骨的弟弟,個性毛躁又莽撞,那時「338」(*戰地政務威權時期的情治單位)就像兇惡的灶神,大眼小眼豎著耳朶無所不在。好端端禍從天上來,好事者舉報,依哺的弟弟噩運臨頭,糊里糊塗被抓去南竿山隴,遭受有如電影情節的對待:電刑、灌水、毒打..連帶他的家人像瘟神般人人閃開。心疼的妹妹搭船到南竿探視,回想起早些日子塘岐鹽館(*位於現今塘岐國小附近)裡不時傳出「338」遭嚴刑拷打的嫌犯哀號,恐怖的氛圍瀰漫大街小巷,擔心待會兒見到的是個不成人形的哥哥。依哺說,一旦被「338」抓起來,不管有做沒做,最後都是屈打成招。軍方寧可濫殺一百,不得錯放一個。依哺的弟弟從此多了「投匪」罪名,被送到台灣蹲苦牢。
暗地裡,有無所不在的耳目努力回報;大白天,有一群威風凜凜、雞毛蒜皮都要管的憲兵。他們兩人一組,軍鞋卡嚓卡嚓地磨地響,從街頭響到街尾,再從街尾響到街頭,尤其是人多的假日,塘岐街上的冰果室、撞球間、理髮廳、電影院…到處擠滿了休假的阿兵哥,這時人群中總會出現這批凶神惡煞,所到之處,阿兵哥無不想盡辦法躲藏,就怕被吹哨攔下,一下服裝儀容檢查、一下又問東問西,萬一不小心有個閃失被登記帶回部隊禁足,嚴重違紀者還會抓去關禁閉,所以常常看到聞哨聲拔腿就跑的阿兵哥,和憲兵在街頭大玩捉迷藏,憲兵是瘟神人人閃避,好不容易等到的休假就怕他們掃興!
雷盟弟還記得,有回家裡來了憲兵盤查,只因爸爸的漁船上了不該去的島,採集可當藥材的海芙蓉賣給阿兵哥,還好最後小事化無。雷盟弟心想,這些憲兵好厲害,消息真靈光,原來禎祥國小後方的風山有個觀測站,就在雷盟弟家的柴嶺(註),幾次下來跟阿兵哥混熟了,好奇的雷盟弟從單眼望遠鏡向外看,海上的船隻、陸上的動態,全都被放大得清清楚楚,一個也逃不了。
國中剛畢業的阿祿,某日在塘岐廣場送友人搭軍方交通車(*早年軍民共乘的軍用大卡車),身旁友人因喝了酒被憲兵阻擋不能上車,打抱不平的阿祿於是跟憲兵起了口角:「去你的爺爺奶奶,老子就是偏不讓你管!」雙方你來我往,不多久廣場聚攏了休假的阿兵哥,大家對阿祿的膽識感到莫名興奮,消息馬上傳到阿祿的結拜兄弟耳中,二話不說趕來廣場助陣,大夥兒平日被憲兵糾察的怨氣一股腦兒傾洩而出,雙方在圍觀民眾前終於打了起來,阿兵哥們各個拍手叫好,一旁鼓譟。最後在警察及村民的驅離下,將扭打成一團的雙方架開,結束這場騷動。
惹毛了憲兵這等事兒可沒這麼簡單,震怒的憲兵指揮官,將這次事件評定為暴動,要用叛亂罪名起訴主謀阿祿和這幫滋事者,阿祿家人聞訊驚慌,於是速速安排阿祿搭最近一艘補給艦離開馬祖投靠台灣親友,那留在馬祖的兩位同伴,則被警察抓去關了兩星期的禁閉。
島上軍民一家的生活,有溫馨、依賴;有衝突、牽絆,管與被管的摩擦糾結,軍與民的同仇敵愾,都在國共對峙「單打雙不打」的砲擊恫嚇中,合理地團結在一起。生在這座圍封的馬祖島,當年那種悲喜交集、愛恨糾纏的矛盾情結,只有喝過、呼吸過、身體髮膚感受過那裡的山和海,才能深刻體會戰地童年的美麗與哀愁。
這些在戰地前線看管百姓的上位者,就像目光兇惡的灶神,但家裡真正祭拜的灶王爺,留著瀟灑的鬍子親切可愛多了,依哺可以放心地向祂祈願,神與人的關係單純而美好。雖然忙碌的現代人家裡已很少拜灶神,但對雷盟弟來說,那是童年一個有吃又有玩的春節序曲。灶神是最平易近人的神明,祭灶不必大費周章殺雞宰羊,只要擺上甜甜灶物料、幾杯酒、三炷香,上天庭回報這一年來辛勞父母的努力與期盼,並保佑廚房裡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和兩只大鐵鼎,有烹煮不完的熱騰騰食物等上桌,一家人和六畜吃飽飽又有餘,來年灶王爺再風風光光去回報。
(註)柴嶺:早期先民佔領開墾無法種植的山坡地,將其上生長的芒草、灌木,做為自家灶上燒柴的燃料所需。在早期尚無地契的年代,其土地範圍具有世代繼承之傳統。
2012.1.9台北
轉載自馬祖資訊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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