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兵哥罐頭
作者:劉宏文
「阿兵哥罐頭」是我為桃園市政府編寫《我從海上來》小冊,其中一段文字的篇名。台灣歷史博物館年輕研究員看到了,透過市政府文化局找到我。他們大概希望多了解一些,這個馬祖原本沒有的滋味,如何經過罐頭密封,登堂入室,成為餐桌上一道奇異的風景。
民國38年,國府駐軍馬祖之前,島民以漁以耕,旱地種番薯,海上捕鮮魚,生活艱困卻不貧乏。部隊進駐之後,與大陸所有往來,基本斷絕。數百年來,暱稱「厝裡」的祖先之地,瞬時成為陷匪鐵幕,成為火炮對峙的暗黑禁地。而朝發夕至,高張帆檣「趕鮮」的麻纜大船,也從閩江口轉向遙遠陌生的台灣。歷經幾次台海風浪之後,風帆「麻纜」逐漸為柴油動力的鐵殼商輪取代,於今只存於老輩人的記憶之中。
島上湧入數倍於民眾的軍人,漁耕之島不再單純。百年來習以為常的語彙、聲音、氣味、與色彩,逐漸滲入煙硝的細節。每到清晨、傍晚,遠方傳來軍歌答數,伴隨漁船「噗噗」的馬達聲音;土灶鍋鼎的番薯鑊氣,逐漸摻雜白米的清香;原來斑駁晦暗的木框門楣,紛紛掛上小吃、浴室、理髮、撞球與修改軍服的彩色店招;日常對話開始出現「村公所」、「指導員」、「出境證」、「政委會」這些詰屈聱牙的外來語彙;在藍衣黑褲的梳髻婦人中,偶見色彩鮮豔、型制怪異的女衫,閃過村口牆角,那是美援分得的救濟衣物。
這些蛛絲馬跡變化之中,有一樣從部隊流出的軍品,逐漸贏得島民味蕾的青睞;那就是泛著濃郁油香、咀嚼起來若有似無、由聯勤總部供應外島,別稱「阿兵哥罐頭」的「豬肉罐頭」。
我第一次嗅到豬肉罐頭的特殊油香,就是從村公所的廚房飄出。
那時,村裡新到一位老士官指導員,備有煤油爐、一鍋一鼎,三餐自行開伙。夏天傍晚,家家戶戶都坐屋前納涼,藉著暗黑帷幕降下前的短暫天光,圍桌晚餐。每家餐桌大同小異,帶柳、鹹鯷、地瓜飯,以至於你可捧著飯碗,一家巡過一家,基本跟自家吃食沒什麼兩樣。
就在此刻,村公所指導員的鍋鼎也開始生火,混雜辣椒與豬油的香辣氣味,乘著晚風,衝擊全村嗅覺;貓狗跟著騷動,那可是直接頂撞百年來鹹漁腥臊的辣香。再過不久,鄰居依嫂又妒又羨,不禁開罵:「嘖!嘖!這個短命仔,今旦復食豬肉罐頭啦!」
初中跟高中時期,吃住都在學校。那時青春發育,整天抱顆籃球,肚子餓得特快,無時不在苦等進食堂吃飯。十人一桌三菜一湯,沒等第二碗飯,菜盤早被掃光。大家面面相覷,不約而同各自取出隨身攜帶小菜,最常見豆腐乳,可抹饅頭,也可配飯。
當時有位白犬學長,一看便知漁家出身,因為他小心翼翼端出的是一小瓶「鹹鰛」。內行都知,那可是醃漬極品。學長打開瓶蓋,腥臭逼人,分而食之,喜歡的人吮嘶鹹魚,滋滋有味,可吞下兩大碗乾飯,不喜之人聞都不能聞。此事終於驚動鄰桌台籍女老師,捏著鼻子告誡,下回嚴禁攜入食堂。從此阻絕「鹹配」晉升公共食堂之路,註定只能委屈在番薯籤飯的碗邊。
那時最羨慕東引同學。他們遠道而來,一學期只能期末返家,因此開學到校,個個糧草充足。東引駐軍比例各島最高,軍民和諧,每人幾乎都帶上幾罐,當時仍是禁品的酸菜、豬肉,竹筍,甚至還有高檔牛肉罐頭。有幸與他們同桌,多多少少沾得一抹油漬。可惜升上高中以後,東引同學大多往台灣升學,飄洋過海的福利,就到此為止。
60年代馬祖,豬肉量少價昂,整個南竿每日也就宰殺兩三頭活豬,豬皮白慘慘,蓋滿稅捐所的紅色印章。豬心、豬肝、排骨、里肌,早已被餐館預定,一般人家大約在年節才能嚐到一片油滋滋、顫巍巍,肚皮猶可見到乳頭的肥膘。
豬肉罐頭適時補上這個缺口,讓番薯鹹魚的日常,增添一絲油脂的滋潤。
罐頭是軍品,銀白色馬口鐵罐沒有包裝,封蓋上面隱隱嵌印「豬肉」二字,市面不讓販售。軍民共處久了,就像香菸、煤油、餅乾、麵粉這類軍品一樣,民間總有來路。豬肉跟酸菜罐頭是吃食中的珍品,好不容易弄到一罐,一夥人「拍瀾(打平伙)」包水餃,也有人用此物炒麵,吃得大家嘴角泛油,盤碗朝天。
80年代以後,馬祖駐軍銳減。部隊離開,豬肉罐頭的味道卻留了下來。現今馬祖仍有幾家餐館賣炒麵,一吃便知阿兵哥罐頭調味,不但觀光客愛吃,返鄉的遊子尤其喜愛。這個當年視為珍品,曾經是舌尖最深切的渴望,現在可以輕易滿足。
記得有一年,父親與我同住。有個週日偕妻外出,只有父親在家,適巧大學好友路經台中,順道轉進我家敘舊。時近中午,父親以一貫熱情留他們夫婦午餐。他火速到附近小店購得一罐豬肉罐頭(非軍品),抓一把蒜頭、香蔥、小白菜,叮噹五四,熱騰騰豬肉罐頭煮雞蛋麵,風光上桌,每人一大碗公,好友夫婦吃得一身汗。他們說,從未食過這麼好味的湯麵,回家依樣畫葫蘆,連續吃了一個禮拜。
這次陪伴台博館研究員,重返桃園八德馬祖社區,拜訪同鄉會副理事長劉金官及幾位幹部。我寫〈阿兵哥罐頭〉的主角宗暐兄也來了。我們去他店裡小坐,一眼就看到貨架上,退輔會欣欣公司出品的豬肉與酸菜罐頭。宗暐說,社區馬祖鄉親不時來買,炒麵、炒米粉,療癒一下鄉愁,是店裡的長銷商品。年輕研究員躍躍欲試,我也買了幾罐帶回家。
當晚,立馬仿效父親當年手法,煮了一鍋。麵端上桌,油香溢出,好像回到昔時馬中下方的「三六九」小館,老士官叼著菸,端出冒著豬肉罐頭香氣的陽春麵,拇指前端猶浸在湯碗裡。
今晚的麵非常豪邁、非常豐足,燕瘦環肥鋪滿碗面。稀哩呼嚕吃完,抹抹嘴角,總覺得有些不對。原來太過豐盛、太過好料,腸胃一時承受不起。回想當年老士官那碗湯麵,只有幾片若有似無的肉末,在湯汁上下浮沉呀!
這時才知清簡的可貴,節約時代的可貴。
轉載自馬祖資訊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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