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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祖辭典之十八:冰棒


作者:劉宏文


小學畢業那天,衣襟別上紅花,頓時變得規矩端莊,連平日板著臉孔的校長,一早見面,笑臉盈盈,好像一夕之間大家都已懂事,都成了日後必有作為的模範生。唱完驪歌,老師交代了考初中的集合時間,班上幾個女生哭得唏哩花啦,大家懸著一顆心,安靜地步出校門,今天以後,不必上學了。

我跟平常一樣,跟阿德一起,從馬港的學校一路走回珠螺。天氣很熱,我們盡量走在相思樹的陰影下,阿蠐的叫聲灌滿兩耳,今天卻提不起勁去捉。太陽火辣,照在湛藍海面,白晃晃的亮光反射回來,曬得額頭的痱子都紅通通的發癢。回到家,迫不急待脫掉過大的軍鞋,從水缸舀了一瓢水,咕嚕咕嚕吞下;不免心想,要是能吃上一支冰,不知該有多好!

那時,冰棒剛剛風行,一支一塊錢。常見年輕的阿兵哥、從台灣回來的後生仔,還有中學生,聚在馬港街上的冰果店,一邊說笑,一邊慎重其事地撕開裹在冰上的蠟紙,再小心翼翼地舔著冰棒,舌頭展得很開,可以看到怒張的味蕾。

我讀小學那幾年,學校供應營養午餐,因為是救總補助,一個星期才十五元,我卻常常繳不出。冰棒,這個神奇的消暑之物,我們家是吃不起的;同村的阿德,我的好哥們,當然也吃不起,但是他賣冰!從五年級的暑假開始,阿德戴上斗笠、揹起冰箱、拿著搖鈴,每天叮鈴叮鈴,穿梭在島上的村落、營區、據點,賣冰棒;順便檢拾軍人抽完扔掉的菸屁股,一截一截地裝在馬口鐵的空罐裡,帶回家,再一截一截地剝開,曬乾菸絲,給他爸爸抽水菸袋。

考初中放榜了,我跟阿德都在榜上,卻沒有半點欣喜。那時,島上賺食困難,初中又只招一班,許多人小學畢業就「出社會」。有些搭船去台,到桃園八德附近一家叫「聯福」的成衣工廠上班。男生作「裁剪」,女生在車衣間埋頭踩縫衣車,夜以繼日,年紀小小,就加入生產大軍的行列,成為台灣經濟起飛的小小兵。有些留在島上,隨父母種菜、打魚、做工;或者到理髮店、金店、餅店……當學徒,三年後出師,自己當家作主;較幸運的是少數家境較為寬裕的夥伴,夢一樣的過著快樂的暑假,想像自己戴船形帽、穿童軍褲/裙的俊俏模樣。

那個年代,十二、三歲即已來到人生的岔口,向無盡的未來分頭探路。母親也為我的出路煩心,便和一位常來家裡走動的親戚商量,他在縣政府「企地方(任職)」,世面廣。我滿懷期盼,希望他說好話,他卻對母親說:「這個囝哥看起來伶俐、好疼(惹人喜),可以介紹到縣黨部當工友!」母親有些動搖,因為村子裡的伙俤哥,就是工友出身,一路爬升,現在已經在縣政府拿筆桿啦!我大概沒有做官的八字,我去找阿德,跟他商量去賣冰,檢菸屁股。

那天起了個大早,戴上斗笠、穿起袖套,裝扮得跟阿德一樣專業,一起去山隴的「美美照相館」批發冰棒。「美美照相館」是島上最大的照相館,兼營製冰,還開冰果室;「店開雅大!」我們村子都是這麼說的。店門兩側擺著巨幅的彩色照片,男男女女用手托著下巴對你微笑,嘴巴都塗得紅紅的,只是女生更紅一些;阿德說,那叫伊士曼七彩,雅俊(很美),將來賺了錢也要照一張。


我們見到老闆嫂,坐在櫃檯後面,櫃台很高,我只能抬頭看她。她的皮膚很白,比我們村子裡任何媽媽都白,真是「雅俊」啊!阿德說明來意,以他兩年來的優良業績保證我的可靠,我終於通過了人生第一場面試!老闆嫂問我要批幾支?我膽小無大志,只敢說30支,阿德藝高膽大批50支。她給了我一個小冰箱,一把搖鈴,就是道士作法事的那種。

隨後,我們到攝影棚旁邊的製冰房裝冰棒,機器轟轟地吼叫,師父將木片插入盛水的匣子模具裡,推到冷凍庫,我在一旁看得發呆。冰棒有花生、紅豆、綠豆、牛奶還有橘子冰,共五種,我每樣批六支,批發價一支八角,如果全部賣完,我可以賺六元。我揹起冰箱,緊跟阿德,對剛剛起步的賣冰事業還是有些忐忑。攝影棚裡幾位快退伍的阿兵哥正在拍照,布幕背景是一座堡壘,寫著:「發揚馬祖精神」我挺了挺胸,一腳跨出照相館。

兄弟登山,各自努力。出了山隴,阿德一溜煙不見了。我揹起冰箱,一路搖鈴,沿警察局旁的山路翻過一個山頭來到福澳。幾位婦女在港口旁的井邊洗衣,有人招呼:「依弟,買冰!」我立刻衝下馬路,那群婦人出手大方,一口氣買了五支,她們應該都是街上開店的老闆嫂。我心頭暗喜,這真是個好兆頭,也許不用二小時就可賣完,還可回家吃中飯!

過了清水往梅石走,天氣愈來愈熱,路途很長,任憑手搖的發痠,一支也沒賣出去。心裡盤算著,到電影院轉轉,大家看完電影總會吃根冰吧!哪知到了現場,電影剛開演,半個鬼影也沒有,就繼續往「八三么」附近試試運氣。等我回到電影院,幾個比我年長許多的「同業」,搖著鈴鐺,早已虎視眈眈的在門口等著散場;我看苗頭不對,揹起冰箱繼續往鐵板一路叮鈴而去。

那時島上的路不熟,只敢循著以前跟媽媽賣菜走過的路叫賣。經過軍營,站衛兵的叫我走開;走過據點,狼狗吠得叫人心慌;爬上土坡,穿著草綠色內褲的老士官朝我丟石頭,胸前「殺朱拔毛」的刺青在陽光下閃動,大概我的搖鈴打斷了他的午覺。

等我回到家裡,早已過了午飯時間。母親正和幾位鄰居阿姨,在後門弄子裡,一邊納涼,一邊「剔蔥」。她問我賣完了嗎?我說還有六支。她打開冰箱,掀起紗布,那六支冰棒躺在冰箱一角,軟趴趴的,顯得孤獨而無助。我說:「下午再到馬港試試,賣不完,老闆嫂說可以退。」母親沒說什麼,叫我先去吃飯。等我胡亂吃完準備上路,依蓮阿姨告訴我,剩下的六支,她全買了。

這些年來,偶而提起賣冰的往事,母親都說記不得了。但我卻記得清楚,母親怕我難過,偷偷塞錢請依蓮阿姨演戲,買下冰棒。那個下午,我們分食已然融化的冰棒,小弄裡浸潤著冰冰甜甜的滋味,母親和阿姨繼續剔蔥,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。我舔著手上的冰棒,心裡一直高興不起來。空氣中充滿著嗆鼻的蔥味,不遠處傳來「阿蠐」唧唧的鳴叫,愈來愈大聲,我依稀聽見母親說:「明天不要去了!」




轉載自馬祖資訊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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