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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妹仔的墨魚


作者: 劉宏文


「依妹仔」其實是位男生,我的國小同學。那時習俗對多病難養的「罕仔」,都取女名,以保平安。「依妹仔」木訥少言語,可能有些口吃的關係,極少主動張口說話;有事交待,急起來更是結結巴巴,愈講愈不清楚。他讀書、做事有一股憨氣,堅韌魯直,往往認真到固執的地步。

「依妹仔」的父親早逝,哥哥從軍,在台成家定居,甚少回鄉,他與媽媽還有一位姊姊相依為命。「依妹仔」的媽媽我喚「依姆」,纏足半途解開,解放腳,走路歪歪斜斜,不能做粗活。她上過私塾,能讀《三國演義》《薛仁貴征東》這些章回小說。依姆擔心「依妹仔」在外與人相爭鬧彆扭,平日不太讓他出門,對我卻非常溫婉親切。

我那時跟「依妹仔」焦孟不離,上學前都先去他家候著。有時兩人相約鍛鍊,一早起來,從「珠螺公墓」的最下一層開始,一路往上跑階梯,有三百多層。他那時已微微發育,嘴唇上淡淡一抹青青的鬍子,精壯結實,一路領先跑到靈堂前的石獅處,便停下打拳,擊打石獅,練傳說中的「鐵沙掌」。

我們村子面北,海灣內幾座粗礪的礁岩,星羅棋佈,有如恐龍的鰭背,滿潮時被海水淹沒,露出尖尖的頂峰,像斗笠一樣,以至於船舶很難靠灘。村人幾乎都務農,耕地翻土,挑水澆糞。記憶中有段時日,下村人合資購得一艘漁船,泊在鼻頭灣,晨起解纜開航,傍晚歸航抬網,遇到潮水上漲,都要繞過臨海的一座山頭;魚獲也要擔至鐵板、山隴的市場販售,諸多不便,二、三年後即散夥,從海洋復歸山林。

一年四季,澳口內不時會飄來玻璃浮球、木材、竹筒、或缺腳斷腿的家具,撿回去敲敲打打,洗洗刷刷,又是一張勘可使用的桌椅櫥櫃。村里獨居的「依泉叔」,還有「啞巴弟」,天未亮就已出現在海灣梭巡,風雨不歇,我們村裡稱「逛江(音:ㄎㄨㄤ ㄍㄩㄣ)」,所有海漂而來的器皿木料,每天都會拾得一些。

冬日嚴寒,浪濤兇猛,有時在颱風過後,便可拾獲前夜凍死或暈死的帶魚、黃魚、白鯛、海蜇…等,各類魚貨。有一次還漂來一尾海豚,鼻息猶在翕張,那時還沒有保育觀念,村人分食,都說油膩有如豬肉。漂來最多的便是產卵後死去的墨魚,滑溜溜的,每天都會有幾只,有時夾在石縫裡,有時攤在砂礫邊。

墨魚其貌不揚,暗褐的表皮包裹巴掌大的身軀,軟黏滑溜,確實不大討喜。在吾鄉,跟蝦皮、帶魚、鯧魚等經濟魚種大不一樣,並無專屬的漁船、漁網針對墨魚捕撈。冬天蝦皮豐收,一網撈起,有時會夾帶幾尾墨魚,鮮亮的蝦皮沾上幾痕墨汁,漁人伸手一一撿拾,丟入一旁竹簍,墨汁慘慘滲出,黏呼呼的,一股濃濃的海潮腥味。

便是那段時日,村裡漁戶將分得的幾斤墨魚,頂著寒風,端到海邊,找一窪水窟窿清洗。北風凜冽,海水冰得刺骨,手指僵直合不攏。墨魚一隻隻剖開,清掉墨囊,海水烏黑一片散開,白色的墨魚脊骨在浪裡起伏;孩童拾起,插上一截竹枝,頂端貼郵票大小的紙片,就成了一艘小船,在水塘裡飄呀飄的;或者插入竹筷,變做竹蜻蜓,兩手合掌一搓,墨魚骨騰上天空,一顆心隨著拔高,鼻涕糊在臉頰,耳朵上的凍瘡發熱,好癢好癢。

墨魚洗淨,片片攤開,有如款式一致,還帶著粗粗鬚線的風箏,晾在庭前竹竿,或者學校教室的水泥屋頂。不遠處,村裡流竄的幾隻貓,悄悄地不動聲色,眼睛閃過一片飢渴的亮光。孩童撿起石塊,扔向貓群,有限的耐心終究敵不過貓兒綿綿的意志,稍一閃神,眼看著一紙風箏隨著貓兒,消逝得無影無蹤。

一天,放學回家,我跟「依妹仔」同行,從大王廟旁邊的斜坡遠遠可以看到澳口,海水漲得很滿,北風湧起的海浪一陣一陣撲向礁岸。「依妹仔」突然高聲嚷著:「有墨魚,好大!」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除了浪頭激起的碎裂浪花,甚麼也沒看見。「依妹仔」發癲似地,急急趕到海邊,衣服褲子也不脫,腳上一雙大一號的軍鞋,噗通噗通往海中衝去。等我趕到,他已捧著墨魚走上岸,真的好大一隻,雪白的肚子朝天,還有兩片透明寬大的肉鰭。「依妹仔」全身溼透,風吹過嘴唇發紫,但興奮驅趕了寒氣,又得意又羞赧地從下村行過。不久全村都在議論,「依妹仔」撿到大墨魚,有五六斤重,有人說是花枝。

自從拾獲大墨魚,「依妹仔」的志向,就從武林高手整個轉移到「逛江」。他愈起愈早,天未亮就來到海邊,從「鬼澳」巡到「舢舨頭」,來回兩、三趟,日復一日,勝利堡跟鼻頭灣的衛哨都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。「依泉叔」逐漸年老,「啞巴弟」移居台灣,整個澳口就只見「依妹仔」在晨曦中來來回回,風雨晦暝,不離不棄。

我後來到台灣升學、就業,「依妹仔」一直留在家鄉務農,或在公家機構工作,漸漸疏於往來終至沒有聯絡。但依稀知曉他成家、生子、換工作,還是維持一早「逛江」的習慣,十數年始終如一。再後來,聽說他受了工傷,整個腰直不起來,海邊自然不能去了。

前年返鄉,我特地去找「依妹仔」。他家低矮的石屋已然拆除重建,二層樓的鋼筋水泥在中珠螺算是大戶。那天很熱,「依妹仔」坐在藤椅上看報紙,弓著腰,整個頭幾乎垂到膝蓋。我輕聲喚:「依妹仔,你知道我是誰?」他艱難地、緩慢地抬起頭,額頭的皺紋又粗又深,眼睛糊糊的,一片漫漶。他還是原來那個輪廓;只是,40年多年前,那個精壯結實,有一抹淡淡鬍子的青青少年,已經永遠逝去,永遠消失了。

此時,立在一旁,始終沒有說話的他的妻,開口:「他眼睛看不清,不認得你,看報紙只是做樣子。」可我清楚聽見「依妹仔」一字一字地說:「我當然知道,你是劉宏文。」他沒有結巴。我忍住眼淚,不讓它滴落。

今年六月,我陪三姊回鄉看「藍眼淚」,抽空又去找「依妹仔」敘舊。大兒子正在餵他吃飯,他說,小兒子在澳口海灣開餐廳,賣輕熟食,生意很好,他準備搬去那邊,「那邊離海很近!」他說。

我知道海岸邊那家美麗的餐廳,一個誠懇、有禮,對家鄉充滿愛與期望的後生仔,偕同他年輕的妻,戰戰競競的經營。我暗自替「依妹仔」感到高興,那裏有他孝順的兒子,有他再熟悉不過的礁岩,有他想念的海風與浪濤。

我突然憶及那一年「依妹仔」撿到大墨魚的往事。那尾碩大的墨魚兩片肉鰭垂下,台灣稱「軟絲」,就是在這家美麗的海灣餐廳前發現的。我跟他說,以前「逛江」撿到墨魚,要清除墨囊,現在墨魚汁可以吃了,你兒子的義大利麵,有一味就是用墨魚汁調味的。

「依妹仔」弓著腰,勉力抬起頭,一字一句:「墨魚骨還可以做船仔,做螞蚨(蜻蜓)。」



像風箏一般懸掛的墨魚
民國46年的珠螺村(照片取自網路,特此致謝)
鼻頭灣又稱舢舨頭
珠螺灣一隅,昔稱鬼澳
鄰居依泰叔的石屋
澳口的玄天上帝廟,珠螺人稱玄帝宮。
老家一隅
從珠螺軍人公墓遠眺北竿


轉載自馬祖資訊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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